叫你三声敢答应吗

随意放文和心情

大约在夏季(捌拾壹解禁)

捌拾壹解禁,大家都很棒,我在拖后腿😂
食用开心!!

假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刚结束高中学业的诸葛青和母亲一同来到位于中原地区的外婆家。诸葛青自小长于肥沃水润的鱼米之乡,自面子到里子都满满浸透粼粼的水波,与依山而建的平房大院兼容性十分堪忧,外婆家的房子背依着起伏平缓的山势,几百户村民组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山脚下是连绵的玉米田或麦田,间或夹杂有其他作物,连绵翻腾的碧绿叶浪欢腾着往后跃去,但坐在大巴车上的诸葛青着实担得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恶名,他只顾着忍耐胃里的翻天覆地,成打的好戏在他肚腹里上演,一会儿是哪吒闹海,一会儿又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只能昏昏沉沉任凭朦胧的绿幕晕晕从身旁退去,带走一段段堪堪清醒的破碎意识。
他们在下午抵达了诸葛青从未到达过的外婆家,这里与诸葛青自小长大的村子大有不同,屋顶平,院落宽,黄狗栓也不栓,卧在墙角的影子里避夏末秋初被太阳烤焦的尾巴,头顶的太阳不焦灼,但却依旧恼人的明亮。诸葛青身着衬衫仔裤,村道上路过几个同龄的小伙子,都穿着背心短裤,晒得棕黑油亮十分动人,母亲拍着他的肩膀一边抱怨一边炫耀:“阿青的脸怎么就这么白?”听得诸葛青脑门直冒汗——至少有一半原因是热的。
他从未来过这里,这里是母亲的老家,他记忆中的外婆家并非此地,上个世纪外公因工作携全家迁居南方,他母亲也没来过这里几次,此次回来是为了参加老家一位远方外甥女也就是诸葛青的远方表妹的婚礼,他外婆年迈多病无力远游,于是就让母亲来做个代表,父亲又不放心母亲一人远行,便让诸葛青照料着回趟老家,也见见家里从未谋面的几个亲戚。
他们借住在姑婆家,院子里有葡萄藤爬了半边天,另半边是无遮无拦的太阳,姑婆家有几个姨姨和舅舅,还有几个躲在父母身后的小孩怯生生打量远道而来的亲戚,姑婆颇不好意思地说来婚礼帮忙的亲友不少,房间不够住,只能让诸葛青和另一个男孩挤一挤了。
“我没关系。”诸葛青说,他把持着一个听话的普通高中男孩的形象。吃过晚饭后他帮母亲和诸葛白安放好行李,随即背着自己的旅行包打开旁边的房门,他叉着腰为屋子正中仅有的一张床发了会儿愁,随即决定寄希望于自己带来的耳塞和眼罩。
兴许是因为没有人住过,这房子里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潮气味,诸葛青把背包安置在床头柜上,打开房间北面的窗户,夜色下,四周低矮的平房淡淡地起伏绵延,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才刚十点,但村里的灯大多已熄灭了,间或有孤零零的一两声狗叫,显得这夜越发安静,头顶的月亮和星星带着野性的明亮。他掏出手机随手照了一张,想发上社交平台,才发现此处网络极慢,一兆的照片传了十几分钟,愣是停留在百分之三。扫兴之际,诸葛青在床上盘腿而坐,想要给自己卜上一卦,他刚学此门不久,父亲交代他切勿擅用,然而一种奇异的预感仿佛恼人的夜雾一样笼罩在他的眼前。类似于征兆之类的词眼在他的右眼皮上跳跃。他屏息掐算,五行八卦列于神景之内,罗盘星移飞转,他皱紧眉头沉浸其中,忽而一股陌生的气息款款侵入,仿佛一只轻抚在肩膀上的手,召魂安灵。诸葛青骤然睁眼,朝那气息来处看去。
只见来人步步锁着极凶的方位,脚步轻而不浮,气息飘而不虚,诸葛青一抬头,一个年轻道士踏进房间,杂乱黑发抓在头顶成一个草率的髻缕碎发散在脸侧,眼睛下浮着极重的黑眼圈,看到他也不打招呼,只是微一点头,晃晃悠悠踱进房间,说不清是超脱仙气,也说不清是疲懒慵常。
惊诧之余,诸葛青露出一个假笑,这是即将同枕而眠二人之间的第一次见面,相当尴尬。但道士似乎把他当成一个毫无新意的老式台灯,把疑似古装剧道具一般的布口袋扔在桌子上,随即一屁股坐上床,不像什么世外高人,倒像干了一天活的农民工。
江湖骗子。这是诸葛青脑内的第一印象。他眼睛扫过和布口袋一起放在桌子上的各色“法器”以及一个富光塑料旅行杯,斟酌一番颇礼貌地开口问道:“您来这里是?”这一问倒免不得,以防这位道士是自己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表哥表弟,或者更糟,远方表舅一类的。
“我是来做法事的。” 那道士答道,其间夹杂着带有京味的舌音,这听起来更像个天桥底下招摇撞骗的混子,诸葛青沉吟片刻,又谨慎问道:“您也是给安排了这屋睡?”
“东家是隔壁村的,但没地方住了,说这儿房子多。”道士回答得很简短,但每个字都透着一个意思——“懒得理你”。
“那道长,咱们今晚怎么安排?床只有一张……”
道士很高深地斜斜看他一眼,沉吟片刻道:“要不我算一卦?”
这感情相当好,诸葛青把眼睛眯弯,看见道士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硬币来。好吧,是有些流派用古币占卜,他探脖想看看是乾隆还是光绪,谁知道士大喇喇把那个硬币往空中一抛,啪一声把硬币拍手里,十分干脆利落。
“正面你睡地上,反面我睡地上。”说着就掀开手掌,诸葛青一瞅,这正是人行最新发布的1元硬币,锃亮发光,一看是个正面,道士看到那个正面,于是也不说话,就用黑溜溜的眼睛看他,直看得诸葛青心里发毛。
这屋子里本来就阴寒,半夜想必更是凉气上侵,睡一晚地板醒来不用算都知道要感个小冒,或者发个小烧。诸葛青急忙打圆场:“其实我这人不算讲究,而且这床看着也挺大的,要不道长咱俩睡一张床?”
道士点点头,算是应允了,随即就老实不客气地一头躺倒在床的另一端。
“您明天是不是要早点起床准备?”诸葛青觉得就这么轻易地和另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有些轻率了,心里有些过不去,有意再多啰嗦两句铺垫一下,好让这行为顺理成章。他一贯保持自己风流少年的名号,对外宣传对男人过敏,从不和他们睡一张床,不过奇怪的是,他对这个道士倒不算太过反感。
“是啊,所以咱们早点休息怎样?”道士的话语中透露着疲惫,他听起来非常累,诸葛青心想,或许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他的休息。于是他识趣地闭嘴,在床的另一侧小心翼翼地舒展筋骨,尽管他觉得无论他如何动作,那个道士都不会被打扰。或许换一种说法,这样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他们都能睡得更安稳香甜似的。
诸葛青的耳塞和眼罩都没派上用场,一夜黑甜梦,他醒来的时候,一双紧闭的眼和深皱的浓黑眉头骤然闯入他的视线,熹微晨光之下,道士睡得很不安,他不由得猜测那或许是一个噩梦,这些宗教人士也会做梦吗?在拥有那些只是寄托精神的信仰时,他们会梦到阴曹地府或者地狱煎锅么?或许正是因为那些噩梦,他的黑眼圈才这么深。
院子里吵吵嚷嚷地热闹,他蹑手蹑脚起身穿上外套,从包里拿出洗漱用品去房间角落找到一个画着对鸳鸯的瓷盆,虽然是乡村农户,主人家待客依然周到,放了一壶热水在一旁,直到诸葛青小心洗漱完毕,那道士还是睡得呼呼作响,时而翻个身,似乎在梦里也对空出的双人大床十分满意。
诸葛青下楼,院落中央摆了几张大桌,这里还保留着男女分桌的恶习,母亲招呼他去吃点早饭,“一会儿好干活。”她笑着说,身边的姑婆娘姨们于是都笑起来。诸葛青惯于讨人喜欢,陪过笑之后坐到男宾桌上吃饭,米粥青菜煮蛋,手工制作的馒头颇有几分甘甜,井水煮出的粥也更香似的。
他埋头吃喝完毕,母亲和亲戚们都各去忙碌了,年轻的嫂嫂抱着小娃躲在屋里,偌大的院落转眼只剩他一人,有鸟在翠绿的葡萄藤叶里头鸣叫,他恍然抬头,看见那道士从房子北侧的楼梯上打着哈欠下来,太阳从侧面照在他的面颊上,眉眼鼻唇清晰如洗,诸葛青并不是没见过好皮相的男人,不如说他自己就算是个中翘楚,但这位道士的眼睛却着实好看,作为一个骗子,他的眼睛有点太清明了点。
“道长,要吃早饭么?”他知道自己不该代替主人待客,仍是禁不住开口打招呼。道士点点头,弓着脊背懒洋洋走过来,像刚打过一盹徐徐走向食盆的橘猫。
“王也。”
“什么?”诸葛青从桌角的大锅中为他盛了一碗米粥,忽地听见那道士说道。
“我叫王也,不用老叫道长了。”
“我叫诸葛青。”交换姓名是礼尚往来,他递过去粥碗,露出一个笑容,道士——王也接过碗,毫无负担地摆摆手:“谢谢。”
“您法事做几天啊?”
“三天吧……”诸葛青掐指一算,他昨夜听母亲说过,他们在这里前一天帮忙准备婚礼,第二天接新媳妇并一个婚礼,第三天就走,这隔壁村的丧事向来是和这村的喜事错开了一天,所以他和这位道长还有两晚上的同床缘分,想到这里,诸葛青不觉有些气馁。
对面的道士倒对他这样隐秘的嫌弃毫无知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喝完了粥,连着啃完俩馒头,扒几口青菜,此时正打着一个饱嗝,半中央被诸葛青溜过来的眼神撞上,毫无心理障碍的捡了根牙签剔起牙来。
他又没吃肉,却摆着一副大鱼大肉的富贵纨绔架势。诸葛青心想,不由得觉得好笑又可爱,又悚然发觉自己居然说男人可爱,赶忙在心里自证一番弯直。
“王道长这行有什么机密吗?”他又问,王道长摇摇头,瘫在凳子上道:“哪有什么机密?”
“我也稍微懂点这些八卦奇门的,道长。”诸葛青状似神秘地凑近压低声道。
“我一看你就跟道有缘,要入门吗?”王也顺坡下驴。
“能结婚吗?”诸葛青严肃道。
“看你想入哪派了,有缘法的也不在乎这那些个的。”王也不屑一顾。
这年头的假道士倒还挺有点道家这股随心所欲的劲儿,诸葛青直想笑,又问:“那您是哪一派的?”
“哪一派都是潜心修行,没什么差别。”王也眼观鼻,鼻观心,诸葛青看得有趣,还想再问两句逗逗他,谁知母亲在一旁招呼叫他去帮忙,也没什么脏活累活给他剩下,就带带没上学的小孩,谁知小孩也并不需要他来带,只是叫他两声舅舅叔叔哥哥云云就跑得没踪没影,诸葛青双手插袋悠悠溜达出去,看见男孩女孩三两蹲在一起玩抓骨头、也有几个扯开阵仗跳皮筋的,他把大门后一顶破了半截的稻草帽戴在头顶,又找小外甥借了纸笔,自己搬一张靠椅找个阴凉地坐下,对着小学生们画起画来。才没画两笔,一个毛茸茸热乎乎的东西拱他的小腿,诸葛青一低头,看见一只灰突突的狗,闲而悠然地在他身边卧好。一个扎了两个小辫的女孩跑过来,蹲在狗旁边摸它的脑袋,诸葛青认出这是姑婆家的小孙女。
“是家里的狗么?”
“对呀,它叫棉花,快生小狗啦。”
诸葛青于是低下头仔细打量这只叫棉花的狗,对方似乎感受到他的视线,温和地抬起头,从无人修剪的毛发里露出一对湿漉漉的黑眼睛。
“名字起得真好。”诸葛青笑,顺手也揉揉它的脑袋。
这时有个小男孩咋咋呼呼跑过来,原来他跑到附近荷塘去摘了荷叶与莲蓬,几个小孩哄抢一番,抢累了就钻进屋子里趴在凉席上玩扑克,扮过家家,诸葛青被扯过去扮演国王、玉皇大帝、光头强,他的破草帽被换成一大片绿蓬蓬的荷叶扣在脑袋上,扮演一个蠢猎手,而后时不时照本宣科念几句台词,孩子们自得其乐,诸葛青翘着二郎腿拿手机坚定地玩消除星星,倒也不觉得怎么烦。
“有人吗?劳驾?能接杯水喝吗?”
王也的脑袋从门外探进来,另一只手提溜着他的旅行塑料杯晃一晃,头发杂草丛生,比昨晚刚见面的时候还乱,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他看了看诸葛青头上的破草帽,眼里似乎有笑意在打转——立马又给憋回去了,孩子们看见王也进来,都谨慎地缩到了诸葛青身后。
“王道长等一下,我给你倒。”诸葛青起身,去给王也倒了一杯凉白开。
“谢了。”王也拿着水杯呷一口,哎出一口气,又说道:“我还以为你这种男孩会躲在屋里玩一天手机呢。”
他用的是“男孩”,可这位道长自己的面相还不像什么成年人呢。
“陪陪小孩也没什么不好,他们都很乖。”诸葛青说,手里还拿着一根充当猎枪的竹竿。王也大袖一抹头上的汗,两个形容狼狈的男人互看一眼,都笑了起来。
他们开始聊自己为什么到这来,王也知道了诸葛青是南方人,这次来只是参加婚礼,而诸葛青知道了王也是武当山上的道士,来隔壁村子做法事的,隔壁村子有个老太太驾鹤西游,托了王也师父来这里做法超度。
诸葛青还是不信他的,武当山的道士跑这里干嘛?但他是去隔壁村子超度的,合该进门也踩着死门方位进来,横竖王也没骗到他家里人头上,也就不好多说什么。等到中午孩子们被忙完回家的主母赶去睡觉,诸葛青也回到屋里打瞌睡,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王也在他身边打坐,五心朝天,端正肃静,诸葛青看见他合着眼,一副入了定的模样,也不知道是骗人时间太久入戏,还是他真就是一个道士?诸葛青轻手轻脚坐起来,他家里父亲教他修行的时候也叫他打坐,是以这姿势对他来说倒不陌生,不过近距离看这种(假)道士打坐的机会倒少见。他撑起半边身子,仔细打量王也高挺的鼻子,并察觉到对方鼻尖的微微一勾,这样面相的人多看起来阴思沉重,但王道长倒不像这样的人,他的眉毛倒挺浓,嘴唇薄厚适中,组合到一起却看出一张慵懒的面相,这种脸一般属于长椅上拿旧报纸盖脸呼呼大睡的懒汉,或是路边杂货摊里头卖过期黄色杂志的小老板,卖出去一本杂志,就会吹一瓶可口可乐。但他却是个云山雾绕的道士,或者是个云少雾绕的假道士。诸葛青不知为何竟看得起劲来,甚至在心里开始背起了相面谱。
突然,那双合着的眼睛动了动。
王也的眼睁开了,诸葛青躲避不及,只好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两个人对视片刻,诸葛青忽地心里一动。
其实王也本倒是醒着的,他感觉诸葛青在他身边看他,只是这丫看了太久,他被看得臊,只能睁眼,谁知道俩人一对视,倒更不好意思了。
“王道长,修行呢?”诸葛青才感到自己这姿势太像调戏良家女子的纨绔,急忙坐起身来,也盘起一双长腿。王也舒一口气,含含糊糊嗯一声,把两只手从膝盖上垂下,才恢复一点世外高人的气势。
“你能教教我吗?”诸葛青求知欲旺盛。
“太玄了,一般人倒挺难学的。”王也拒绝,他是确实怕麻烦。
一个问题忽然在诸葛青的脑袋里冒出来,他沉吟片刻问道:“您知道您超度的那位老人是什么样的人吗?”
王也摇摇头:“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为好人。”
“何以见得?”诸葛青紧随而上。
“家中摆设整齐,亲人满面愁容,但说话还和和气气的,不计较,平平稳稳。现在已经很少人给亲人做超度法事了,做法事的人家呢,除了传统,还有留下来的情分。”
“您这话说得真有烟火气,我大概就是那些不会给亲人做法事的人了。”
王也笑了笑,对诸葛青话语底下藏着的意思毫不在意。
“其实也无所谓信不信的,某种程度上超度也是给活人度难。”
“或许可以说是另一种短时间的信仰?”这话有点挑刺的意思了,但年轻道士还是四平八稳,甚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就床躺下。
“可以这么说,但信仰无所谓长短,信则有不信则无,人可以信佛,信道,信科学,信猫猫狗狗,不过都是寄托,像把树叶留在枝头的茎,不至于随风消逝罢了。”
诸葛青把对王也的印象和话语都截留在心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有点想惹这个好脾气的小道士生气,露出点其他神情来。那份骗子的糟糕初印象逐渐淡去了,王也的回答宽厚随和,还有点由浅入深的意思,他抛出略显恶劣的问题都像被丢进大海的针,对那份平和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实在是没理由继续戳人家的短。
“你真有趣,王也。”他第一次叫出王也的名字,转头去看时被叫的那个已经阖眼打起了小鼾,诸葛青耸耸肩,也翻身上床。

第二天正是良辰吉日,全家人都起了个大早,诸葛青再次扔下呼呼大睡的小道士起了床,院子里热热闹闹的,他妈妈被派去招呼新媳妇娘家人,他则被押进伴郎队伍,身边其他年轻男孩五五六六跟他打招呼,他才良家大闺女似得站了一会儿,姑婆就钻进来不好意思地拍拍他,叫他去帮忙摆酒席。
“哎呀,他们说你太长得太排场了,做伴郎怕把新郎比下去嘞。”老太太捂着嘴笑,又好像很骄傲的样子,诸葛青也故作腼腆地笑笑,便去帮一个红脸蛋的少女抬一筐鸡蛋了,可他才忙碌不久又被姑娘们打发到一边坐下,也不知是嫌他碍事,或是其他情意,手里还被塞了一瓶当地产玻璃瓶儿酸奶。
人生多有趣,这边结婚,隔壁却刚下葬,两村只隔一条窄窄水沟,一边白,一边红。诸葛青坐着萝卜高的小矮凳,手里拿瓶酸奶外加一块雪糕,一副无所事事富贵闲人模样,吸引不少来帮忙的邻里适龄少女的目光,棉花拖着重重的肚子走到他身边,诸葛青把手递过去,棉花就探着脑袋柔柔地舔他的掌心,他一抬头看见王也提着一个葫芦形状的彩扇灰头土脸溜着墙根影子走来,一头一脸的汗,诸葛青见状招呼他过来,两人一狗并排一蹲一坐,棉花吐一吐舌头,喘出“哈哈”的声音。
“法事做完啦?”
王也摇摇头:“师父忘拿法器,叫我回来取,你们家亲戚结婚呢,你怎么不跟着过去吃饭啊。”
“到饭点路程太远,我没带防晒霜,这里得有人看门吧。”诸葛青道。这当然是理由,这小村房影罩房影,低头抬头都是熟人,哪里需要看门。只是婚宴上人与人肩膀挨着肩膀,气息融着气息,他有些受不住那份陌生的亲近,硬去伪装又太不真诚。他紧接着得到王也的一个挑眉,诸葛青并不在意,把手里的苹果味儿冰棒一掰两半,给王也递过满满一手色素。王也不跟他客气,接过就吃,两个人于是就着墙根看着眼前来往忙碌的村民们,间或互相嘲笑一下对方变绿的舌头。经过昨晚的深刻交流,这两个人好像突然有了某种神秘的默契。不一会儿人都走空了,只剩下他们仨在逐渐升温的空气里舔冰棍。
“我得走了,不然我师父该着急了。”王也起身,草率地丢一句告别宣言。诸葛青却摇摇头,指着瘫在地上的棉花问:“你看它这是怎么了,我觉得不大对劲。”
王也皱着眉一看,也觉得确实有些异常,怀孕的棉花连吃肘子都是慢悠悠地,不慌不忙,可此时却呼呼喘气,四足不住刨地,不时发出几声凄凄地哀嚎。他再仔细一看,棉花身下流出一滩水来。
“羊水。”王也突然说。
诸葛青被这个词吓了一跳,好像还打了个嗝,两人大眼瞪小眼看着棉花艰难蠕动着在身下舔,焦躁地在草垫子上乱扒。都是半大小伙子,碰上抢劫犯也能沉着冷静撒腿都跑,遇见这种性命大事却慌得一批。
“我们得救它,我不知道这村里哪有兽医,举办婚宴的酒店太远,就算跑着去找也太晚了。”诸葛青冷静下来说。
“我不知道怎么给狗接生,我也不知道怎么给人接生。”王也摇摇头,想了一会儿说:“是不是得去烧盆热水?”
棉花发出一阵高似一声的鸣叫,哀哀地低头嗅着自己身下的血迹,诸葛青挽起他齐整洁净的衬衫袖子,毅然决然在棉花后腿之间稳稳蹲下,仿佛世上第一个伟大的男产科医生,背负起几条生命的重量。
“您心善,无量寿佛,以后往生要上天堂的。”王也瞎说一通,庄重地朝他点点头,拎着法器就要溜号,谁知被诸葛青一把捞住衣服。
“我一个人做不到。”产科大夫眨巴两下眼。
“我在这儿给您干嘛,当拉拉队吗?我得去帮我师父干活啊!”王也被他一只手拽住了道袍,差点没摔个趔趄。
“加油也行啊!这是好几条命,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不你们倡导的主要思想吗?”
“那是论语!”
“我活跃一下气氛,不是三教合一么。”诸葛青轻抚着棉花的背安抚,一边用手试探着摸她胀鼓鼓的肚子。
王也叹了口气,嘴里嘟囔句经,就也在一边蹲下了,思考了一会儿 ,开始拖着棉花下面的布垫十分缓慢地拖动它。
“你干嘛?还敢动它吗?”诸葛青拽他。
“我得把他摆在生门,有利于生育。”王也埋头道,终于把棉花安置在一个位置才舒口气。
诸葛青对着那个方位瞅了半晌,怎么看怎么是个死门,“你真不是个江湖骗子吗?我早就想说了,你当时第一次进屋睡觉的时候,就是踩着死门进来的,连时辰也一样,是不是有点不吉利啊?”他憋了好久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把那个心里老鸹似的盘旋了两天的念头说了出来。
“不要帮忙我这就走。”被诸葛青一脚踩住道袍裤脚后王也翻了个白眼,他从口袋里掏了个目测使用时间三年以上的智能机出来,艰难地按了一通,然后高声朗读道:“母犬难产发病率与品种关系密切,一般来说:短头品种犬更容易发生;家庭养犬比野生犬更容易发生,括号,主要因为运动量不足,括号完,处经犬,括号,处女犬括号完,比经犬,括……”
“打住。”诸葛青比了个stop的手势,“念点有用的,别念括号了。”
王也翻了一阵,又念道:“由于母犬的子宫内矫正胎位困难,所以在明确病因后,应迅速实施助产措施。对于产力性难产的母犬,可用药物催产结合产钳牵引助产。”
诸葛青苦着脸:“药物就不说了,咱们哪有产钳?”接着突然又开始摇头晃脑:“在人类还没发明工具的时候,我们只有一双手。”
王也给他比了“您请”的手势,诸葛青咬咬牙,一万个小心把手伸进产道,一边伸一边念叨“我这是救命”,过了一会儿又白着脸拔出来。
“摸到了摸到了。”他语气有点慌乱,还带着点小兴奋。
“摸到头还是腿?”王也继续翻着手机指导,“不管是哪头儿,用指头小心点勾出来。”
葡萄藤下的阴凉有限,这会儿没人,蛐蛐在一墙之隔的指甲花丛里交替着鸣叫,夏日午后闷热不堪,却乏一阵凉风,诸葛青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做事,满头冒着大汗,大呼小叫让王道士给他擦汗。
“事儿倒不少,真把我当护士?”虽然这么抱怨着,王道士还是蹲下凑近了,用藏青的袍袖沾一沾那白嫩的脑门。
诸葛青嘴唇随即一勾,他这一笑分外旖旎,又因为专心接生,竟油然而生出一股别样的男人性感出来。王也给他擦着汗,而诸葛青不吭不声,只是极其缓慢地将手从棉花的产道往外拖,王也在心里给他加油,四只眼睛专注十分,目睹第一只老鼠大小的狗崽被拖出产道,粉红的身体颤抖着,小眼睛紧闭,四肢随意乱划,虽然缺乏人类新生儿的哭喊,但依然有种庄严的喜悦在,王也大松口气之余竟然有些感动,诸葛青却摇摇头。
“还有呢。”他说,一边专注地进行着这一伟大而艰难的工作。王也蹲在旁边一时觉得敬意油然而生,间或给他擦擦汗,一会儿想了想,又去屋里给他倒了杯水,端在一边晾着。不久全部四只都平安降生,诸葛青腿都蹲麻了,站起来把衬衫纽扣解开两颗,喜气洋洋地说:“母子平安!”
“你知道吗,如果棉花是人的话,你可以当她儿子和女儿的干爹,我知道这儿有认树做干爹的习俗,可见不同生物之间还是可以有一定的非血缘认亲关系。”王也把脑袋凑过来道。
这次换诸葛青翻白眼了,他找了块布把四只幼崽包起来,放在棉花跟前。看着看着忽然又不禁露出一个笑。恰在此时墙外传来一阵人声,最早一拨吃完喜宴的人回来了,姑婆家十岁的小孙女领头跑进院子,看见四只狗崽和疲惫的英雄母亲,哎呀一声颠颠地喜滋滋跑过来,一会儿几只小狗和棉花就被大人小孩团团围住,王也袖着手往后退了几步,拎起靠在一旁的法器。
“不好意思啊王道长……你们那法事现在会不会完了?”诸葛青拍住他的肩,颇不好意思地问道。王也点点头,把手机掏出来亮了亮:“刚微信群里师父回了,说法事完了,我也不用去了。”
诸葛青还想多比比两句,但王也摇摇头。
“用给死人做法事的时间救几条生灵,挺值。你说我是从死门来的,本来办得也是丧事,能接生救命,也是难得的缘分。”他说话的口气平淡,没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感觉,一头长发还是乱糟糟,随风乱摇,但诸葛青硬是看出几分仙气,不由暗暗咂舌。
他在院子里打了一盆井水洗手,水浸凉舒爽,他洗完找从人群中找到神出鬼没的王也问道长饿了没?后者摇摇头,展示出身后的一个破布袋,诸葛青认出那是他的行李。
“我明天就走了,师父说他那边腾出地方来了住,总不好一直在这边麻烦。”
“你要去哪?”诸葛青问道。王也在太阳下被晒得臊眉耷眼的,闻言叹了口气,把布口袋往身后一搭:“我也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吧。”他的舌头在没血色的唇里头弹跳,这仿佛是他整个慵懒的肉身上最有活力的地方,诸葛青不禁笑起来,笑完又正色,端正身姿对王也低头一揖。
“后会有期。”一股莫名其妙的悸动涌上诸葛青的心头,他抬起头,看王也终于直起了弓着的脊背,朝他作了一个揖,眉头也舒展,像随意用毛笔写出的一撇一捺。
“后会有期。”
王也转身走了,道袍上映着葡萄叶翠绿的影子,兜住一两缕清凉夏风,满满斑驳的清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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